那个温暖凋零的春天
2019-09-17 14:21:21          来源:株洲新区客户端 | 编辑:周媛 | 作者:曾湘文          浏览量:6072

我们在湘大的时候,不知什么缘故,校园里,只砌了半圈围墙。围墙外,是广阔的田野。

每年春天,油菜花开得如痴如狂,黄澄澄的花海,随风俯仰,很夺目。

季节的颜色,深了又浅,浅了又深。

一晃就是1982年的春天了。

全班同学都忙着准备毕业论文,我也是。

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欧洲文学史之间,兜来转去,最后,把选题押给了伏尼契的《牛虻》,坦白说,我很在意,这个选题由曹让庭老师担任指导。

曹老师主讲《欧洲文学史》,77级中文班和78级中文班合并上大课,我们经常去阶梯教室抢占靠前的座位。

开课不久,好像是大二的上学期吧,我去城里的新华书店买书,返校时,挤上了6路公交车,还没站稳,听见温和的声音,曾湘文,你不用买票了。我循声望去,是曹老师,手里捏了两张票根,朝我晃了晃。我心里一烫,他有多少学生啊,竟然记住了这么平庸的一个名字。我从人缝中挤过去,站在他的对面,却有几分拘谨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。他的话也少,说了他的女儿,和我的年纪差不多,可惜,错过了高考的机会。那慢条斯理的语调,那从眼镜背后透出来的温厚的眼神,让我想起了父亲。

1953年,父亲从中南矿冶学院毕业,分配到湖南冶金学院执教,而这一年,曹老师从武汉大学毕业,分配到哈尔滨师范大学执教,然后,都承受了“文革”的冲击,又都重新返回了讲坛,甚至,还都调换了学校。他们两人并不相识,但是,经历是惊人的相似,还有极其内敛的学院派气质,也是惊人的相似。

我对曹老师多了一份亲切感,格外喜欢听他讲课。

系里的老师,讲课的风格不尽相同,有学究型的,有名士型的,有职业教师型的,曹老师属于后者。

他坐在讲坛上,没有夸张的表情,也没有多余的手势,以十分平缓的声调,不玩花招的线性叙述,井井有条。说起塞万提斯、莎士比亚、巴尔扎克、雨果、萨克雷,如同说起自家的兄弟,对于他们的身世,他们的际遇,他们的作品,烂熟于心,不用看教材呀,翻讲义呀,比聊天还要从容,流畅。有的时候,在评判作者是非、作品美丑等方面,他有意忽略了政治的牵强,比较曲折的表达人性的认知,看似平淡的话语,却意味深长,包含了世俗的苦衷,更包含了学术的良心。我们知道,在“文革”结束不久的年代,还残留一些桎梏,如此发声,是多么的难得!

原上草绿,陌上花开。过了这一季,就得毕业了。

确定了毕业论文的选题,我去曹老师家请教。

曹老师住在教师公寓,从球场穿过去,走十来分钟就到了。那是顶楼的一个小套间,门开着,挂了半截湖蓝色的布帘。

曹师母听见声响,掀起门帘,探出头来。她在湘大图书馆工作,我们时常借书还书,见过多次,她一口东北口音,热乎乎通报:“老曹,学生来了!”将我引进书房。

书房显得十分逼仄,只能安置一个书架,有很多的书籍,上不了书架,只好沿着墙根堆在地上,一叠一叠的有半人高。书堆里,勉强盘出一方空地,放了书桌和藤椅。藤椅的扶手磨毛了,被缠上一圈圈布条。曹老师放下手中的书卷,投以微笑,来了?坐吧。

想想都脸红,得有多么无知,才会那样无畏啊?我坐在小板凳上,从橄榄绿的书包里翻出《牛虻》,没有任何连贯思路的盘点亚瑟,琼玛,蒙太尼里……,曹老师双手握了一杯茶,粗糙的叶片,在瘦长的玻璃杯里忽升忽沉。他忍耐的听我啰嗦,脸上带着体恤的笑意,一直等到我实在没有东西可说了,方才开口。

他真是特别仁慈的人!我每每遇上疑难,就往他家里跑,是那样鲁莽,不懂得要预约时间,不懂得要听从安排,只要心血来潮,想去就去了,可他没有丝毫的不悦,和气地引导我,搭建论文框架,确立论点,掌握论据,力争提出原创性结论。他还找出自己的读书卡片,提供参考线索……我总是那么迟钝之后,才半明白半糊涂的理解他的教诲。

那一年春天,戴着骄傲的校徽,迎着沾了油菜花香的轻风,去曹老师家的路,是我走过的最欢快的路。

天气越来越热了,曹老师在书桌上搁了小台扇,一个又一个的下午,在转悠悠的风中,缤纷跌落,我们总算给论文画上了最后的句号。

不过说真的,不是所有的老师,都愿意学生上门叨扰,他们上午授课,下午治学,自己的确也忙不过来。

曹老师当时正在著书,我霸占了他太多的时间,心存内疚,便提出帮他誊写书稿。事实上,有的老师,也给我们派过这种活儿,他微笑的说,不用,不用,你忙你的,我忙我的。

正愁着有劲没地方使,曹老师找我来了。一天下午,乌云滚滚的,有雨的样子。他说,家里做了藕煤,得请人给搬上楼。我赶紧喊了六七个男生,应征出马。藕煤并不多,我们徒手一摞,上下跑两趟就完了。曹老师客气的挽留我们吃饭,我们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。曹师母煮了几锅面条,用脸盆装了,铺上一层肉酱,我们连汤都喝得精光。那时候,猪肉和面条,限量供应,必须凭票购买。望着空了的脸盆,我觉得不好意思,给人家干了几分钟活,吃了人家一两个月的面条票和猪肉票,真是不懂事啊!

接下来的日子,不用上课,也不用考试,过得特别的闲散,每天就是死命的玩,打篮球,打排球,打羽毛球,也顾不上探望曹老师。忽然有一天,在球场里,远远的看见他的身影,我扔了球,跑过去,笑嘻嘻问好,汗水顺着额发往下滴。

曹老师手里抱着一摞书,是他的新著——外国文学评介丛书《歌德》。他从中抽了一本递给我,扉页上,有端正的签名:曹让庭/1982年立夏。

我微微一怔,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呢,就立夏了?

天道的风,将季节的门窗,一扇一扇撞开,又一扇一扇关闭,天气或者慢慢热,或者渐渐冷,等到惊悟,又过了一季。

我的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春天,就这样,在珍惜和忽略之间温暖的凋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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